vivianyb

最近在读叶嘉莹，在说到曹丕曹植两兄弟时，叶先生认为曹植才思敏捷，辞藻华丽，可以为后人提供一个很好的学习榜样，而曹丕的诗，却必须拥有一个诗人的感觉和灵魂才能写出来，是不可模仿的。

我愣了愣，感觉和自己之前所想的不太一样。一直觉得曹植作为一个文学天才，他的诗文一向飞扬跳荡，是供人仰视的。反倒是曹丕，更像是我们自己，说的都是普通人的期盼、恐惧和求不得，读起来更亲切些。

后来又想了想，其实都是一回事。

曹植的诗，读起来很“爽”。他讲究对偶，修辞也用的很漂亮，再加上气势惊人，像是拉着你的手带着你上天入地羽化登仙，一番悠悠忽忽之后忍不住拍着桌子叫出来“亏他怎么写出来的！”

曹丕却相反。钟嵘批评他“率皆鄙直如偶语”，简单来说就是大白话，太朴实，没什么文采。可是他就是那么老老实实地写着秋风明月浮瓜沉李，你却感觉那语句间的情感就像是清水浸透衣裳一样慢慢地渗进了心里，就只想隔着千年时光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叶先生说，有些人，不一定遭受过什么重大的挫伤或悲欢离合，仅仅是平时一些很随便的小事，都能给他带来敏锐的感受。

比如曹植，他的情感大多数是“有迹可循”的。年少时是渴望建功立业的飞扬跳荡，到了中年面对倍受打压的困境是宏图大志不得展的郁闷纠结，是一想到被逼得生死相离的亲人时的愤恨悲情，大概是几千年来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共同吟诵的主题。

而曹丕，他写的是什么呢？他写深夜间莫名其妙的辗转难寐，写公子哥儿欢宴上一转头的出神，写年华流转间突如其来的一股恐惧。他17岁那年，随着曹操攻进邺城，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走进袁绍的府邸，还抢了人家的儿媳妇。可是关于这段经历，他后来写的是什么呢？“余亲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阁，寝其房，栋宇未堕，陛除自若，忽然而他姓处之”。他33岁那年，终于登上皇位，可是作为一个开国皇帝，他下的诏书里说了什么呢？“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就像叶先生说的，这个人，他也没遇到什么事，就是在那呆着，呆着呆着就伤心起来。可是你却无法说他矫情，因为他所写出来的，是古今以来全人类所都能感受到的情感。你可以不是诗人，甚至你可以不认识字，可是你敢说自己心头从没闪现过对死亡的恐惧、对离别的忧愁、和宴会散场时的凄凉吗？

一个开国君主，一个政治斗争中的得胜者，写出来的文字却让我们这些芸芸众生都能感受到共鸣。仔细想想实在是一件有点黑色幽默的事情。

其实这兄弟两人都很奇怪。曹植被称赞为才高八斗，挥笔之间就能成就一篇流芳百世的赋词，可是他给杨修写信时说，文章辞赋都是小道，男子汉建功立业才是硬道理。

曹丕就更奇怪了，在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中，他终于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然而他却说：“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王朝功业都是转瞬即逝的事情，只有文章可以不朽。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痛、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盛阴。丕植兄弟俩，好像一辈子都纠结在这求不得三个字上。他们就像两条平行互补的DNA链，缠绕了一辈子，纠结了一辈子，互相都在眼巴巴望着对方身上自己所缺少的那一块。

一直到了黄初六年的冬天，曹丕南征孙权不利，回军途中，拐到了雍丘去看了看他这个一辈子不得志的弟弟，还给加封了五百户。他们谈了什么？曹植在黄初六年令中说：“今皇帝遥过鄙国，旷然大赦，与孤更始，欣笑和乐以欢孤，陨涕咨嗟以悼孤。丰赐光厚，资重千金，损乘舆之副，竭中黄之府，名马充厩，驱牛塞路。”

再后来，曹植写过“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而那一年，已是太初元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后世的传抄错误，又或者只是作者一个小小的疏忽。只是私心里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那两条双螺旋在漫长的纠缠争斗之后在生命的尾声处达成的一次默默的和解。

PS：既然都说到曹丕了，就多说两句。很多人说曹操的性格是三国中最复杂的一个，我却觉得这个名号应该冠到曹丕头上。

他得了甄姬之后高兴得不得了，甚至不顾男女大防让甄姬出来面见自己的一群朋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过了几年就翻脸无情地让甄姬丢了性命，这还不够，还要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同枕共眠那么多年的夫妻，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怨恨。

他对朋友好，建安二十二年的一场疾疫之后建安七子损失大半，后来他给吴质写信时聊起同故友的往事，当得起字字泣血情意感人。他在王粲的葬礼上对大家说，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我们都来叫给他听吧，然后自己就当着众人的面带头叫了起来。然而建安二十四年的魏讽谋反案中，他却毫不留情地把王粲的两个儿子杀掉了。

他的发小夏侯尚死了心爱的小妾，茶不思饭不想，眼看一天天就这么憔悴下去了。曹丕多次去看他，握着他的手痛哭流涕，令人动容。然而那个小妾，却是曹丕下令绞杀的。

这个人，我没有办法解释，如果硬要丢下一句话来评价他，只能说，人性是复杂的。